阿拉巴马参议员补选的舆论攻防战

作者：破破的桥

2017年即将过去的时候，美国的一场参议院补选大战成了焦点。最终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民主党议员琼斯(Doug Jones)赢得胜利，将美国参议院的两党席位比例变成了共和党:民主党=51:49，拉近了两党在参议院的席位差距。

阿拉巴马州是美国最穷、最保守的州之一。由于该州联邦参议员杰夫·塞申斯被特朗普任命为司法部长，所以该州于2017年底12月12日依法举行特别选举，填补这个空缺。

这个参议员位置，对当前美国政局相当重要。共和党目前占据总统职位，且在两院中均居多数。共和党在参议院里，以52席对民主党48席占优，参议院的多数决定了共和党对立法进程的控制力和遴选联邦最高法院法官人选的权力。假如阿拉巴马州参议员席位翻转，加上亚利桑那州参议员麦凯恩因脑瘤即将病退，那么，共和党在参议院的多数，将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

为争夺这个职位，民主党推出的候选人是道格·琼斯，法学博士，阿拉巴马北区检察官。1963年，3K党徒制造了第16区浸信会教堂爆炸案，造成四名黑人女童死亡。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并不是因为抓不到犯人，而是三位凶手仅以非法购买和运输炸药罪被判半年监禁与100美元罚款。如果读者不能理解，想想这是最落后的南方州，教堂爆炸案的民间主流反应是“太好了，世界上又少了四个黑鬼”，就理解了。道格·琼斯上任后，追索仍然在世的两名凶手，并起诉一级杀人罪，将他们送入监狱。

共和党最终胜出的候选人是班农推荐的罗伊·摩尔（Roy Moore），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击败共和党建制派支持的路德·斯特兰奇。他曾出任阿拉巴马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以反同性恋，反穆斯林，反堕胎、采信各类阴谋论而闻名。有一次，他把记载圣经“十诫”的石碑搬进法院，2003年，联邦最高法院要求挪走，他不听命令。第二次是2016年，联邦最高法院判决同性婚姻受宪法保障，他拒绝执行。这两次行动导致他两次停职。

对笔者来说，这个二选一再容易不过了。但还是那句话，这是个最落后的南方州。该深红州已经25年没有出现过民主党联邦参议员，特朗普在这里赢了希拉里28个百分点。正常情况下，摩尔胜出轻而易举。

然而就在摩尔赢得党内初选，志得意满之际。华盛顿邮报领衔对他作了一系列重磅涉性丑闻报道。摩尔有个不良习惯，就是长期喜爱十几岁的年轻女性，他经常与高中女生约会，甚至因为多次滋扰年轻女孩被一家商场列为不受欢迎的人。在当地的政坛圈子里，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但华盛顿邮报的这次爆料，已经完全脱离了恋爱的范畴。现年53岁的Leigh Corfman，指控摩尔在她14岁的时候，以照顾的名义将她约到家里，脱掉她的衬衫和裤子，抚摸胸部与下体，直到她害怕逃走。这就已经涉嫌猥亵了。

摩尔毫无疑问否认，但新的指控不断爆出，接连五位女性站出来，声称在年轻时被摩尔性骚扰。其中Beverly Young Nelson的指控令人印象深刻。她当时16岁，在酒店做服务生，摩尔是酒店的常客，提出顺路带她回家。但她上车后，摩尔却锁上车门对她上下其手。她激烈反抗，对方放弃后扔下一句话：“你只不过是个小孩，而我是地方检察官，你敢告我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你。”

以下是这些女性爆料摩尔性骚扰她们时的年龄，集中在70年代末，当时她们均为14-18岁。

性丑闻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个重要武器。官员丑闻中，对民众支持率影响最大的，涉性丑闻仅次于经济类丑闻，位居第二。很快，两名候选人的民调支持率就持平了。共和党并不愿意看见一个深红州名额有旁落的风险，也不愿意让这个丑闻的影响蔓延全党，所以建制派们一直喊话让摩尔退选。不过摩尔态度坚定，绝不退选、否认所有指控、称媒体假新闻。

性骚扰和猥亵是比较特殊的指控。其它犯罪行为，无论是经济类犯罪也好，强奸也好，都有迹可循。但猥亵性骚扰什么的，除非正好被摄像头拍到，否则完全不可能有任何证据，属于“心证”。考验的是信息源能否取信他人。这就变成了一个舆论问题。

尽管指控性骚扰不需要证据，但现实中，这类指控的可信度很高，达90%以上。这是因为即便在美国这样一个国家，传统的保守思维依然顽固，被猥亵的女性指控者，往往会被歧视为道德不端，损失名誉。当然，在群魔乱舞的政治领域，这类指控的可信度，肯定是远远不及平常的。

在华盛顿邮报报道发布的第二天，极右翼阴谋论网站GatewayPundit就做出了反击。指控那个控诉摩尔的女人，收了华盛顿邮报记者Beth 1000美元让她诬陷摩尔。尽管华盛顿邮报为了求证此事采访了不下30个信息源，而Gateway Pundit的爆料来源只是一个匿名推特。但这是一个“后真相时代”，人们并不看重信息源本身的历史，更在意立场。而它们的传播力差异，又被社交媒体大大拉近了。

这类信息可靠性的肉搏，被称作“credit”和“discredit”，中文可以译作“建立信誉”与“打击对方信誉”。以前文所说的，那个禁止摩尔进场的商场的故事为例。它原本是《纽约客》报道的。极右翼媒体Brietbart就曾试图“discredit”，它派出记者，找到了80年代在该商场担任经理的Barnes Boyle，否认禁止摩尔进场。然后ABC电视台也派出记者试图“credit”，它找到当时被摩尔性骚扰的商场女员工Becky Gray，对方称，她向当时的经理抱怨摩尔性骚扰，后者则告诉她摩尔被禁止进入。

如果说派出记者求证是信誉肉搏的常规操作，那么超限战就是去翻当事人的自述试图让其自己打脸。例如亲共和党的Al.com曾经报道过摩尔的性丑闻，在收到摩尔威胁起诉的律师信后，它翻出摩尔的自传，指出摩尔在迎娶小自己14岁的妻子时，曾经说过自己8年前就注意到她了。以他妻子结婚时的年龄推算，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后者才15岁。

随后，华盛顿邮报遭遇了一件更为凶险的事，一名女性找上门来，声称自己在1992年，15岁时，与Moore交往并怀孕，后来堕胎。她为此非常痛苦，急需记者爆料。但记者索要堕胎证据时，她却拿不出来，只是焦躁发怒。跟踪后发现，这名女子受雇于保守派财团资助的Project Veritas，专门编故事钓鱼试图摧毁严肃媒体的声誉。

同样的信誉争夺，发生在上文说的另一位爆料人Nelson身上。自Nelson指控摩尔猥亵之后，摩尔辩称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孩。但Nelson拿出了自己的高中纪念册，上面是摩尔给她写的圣诞赠言，称赞她漂亮甜美——To a sweeter, more beautiful girl I could not say “Merry Christmas”。

不过，这个纪念册的最后三行字。“D.A”（摩尔的职位，地区检察官，实际为地区助理检察官），“12-22-77”（日期），“Olde Hickory House”的笔迹和前面完全不同，所以变成了摩尔支持者们攻击的重点。后来，Nelson在接受《美国早安》记者采访时解释说，这三行字是她自己在当时写的，为了提醒自己，签字者的身份、时间和地点。

但很快，这条消息在各类保守派媒体上变成了Nelson“伪造摩尔签名”，“说谎”以及“自己承认编造了猥亵事件”的论据了。

即便多次澄清，目前这些媒体里，已知作了更正的只有Fox新闻，它们把新闻标题“Nelson编造了毕业纪念册签名的一部分”中的“编造”去掉了，并在更正中写道：这是她给自己写的一个注释。

后来，Nelson的律师给出了笔迹专家的证明，除了这几行以外，其它的确是摩尔的笔迹。

应该说，华盛顿邮报的爆料，在新闻规范上是能够站住脚跟的，所以摩尔支持者阵营后期的辩护基本上变成了“为什么40年不说，非要等摩尔选举时说，这是政治陷害”，“耶稣当时也受到不公正的非议”，“在70年代，女孩子14岁就可以结婚，所以与高中女生约会和恋爱并非行为不端”等等。但这类辩护，其实相当于认可或者部分认可了爆料的真实性，证明选民已经受到了爆料的影响。即便不改变立场，也会因为投票热情受挫而在投票日不出现。

最终，民主党的琼斯，在阿拉巴马州，以1.6个百分点的优势战胜了共和党的摩尔，当选联邦参议员。